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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、此中有真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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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廊外清冷,风卷起一众衣摆。

    一行人各怀心事,梁榭蕴神色恍惚落在最后,风再次扬起她的发丝,令她顿觉周身浸满恶寒,冷得发颤。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,忽地一个趔趄,幸被人扶住,免于摔倒。

    熟悉的眼神从她的眼底倒映而出,她如被蒺藜梗住了喉头,捂着嘴,任凭泪水涟涟。

    “二哥……我怎么……变成了那样子……”

    狠厉凶恶、不留情面、咄咄逼人。

    梁榭晗心疼得搂住她,拍了拍她的肩胛无声的安抚。

    “姨姨不哭……饴糖给你……甜……”梁骏阳将藏在袖中多时的饴糖拨掉外部的软帛,再拿掉里头的锡纸,笑嘻嘻递给她,“呐,姨姨张口……”

    懵懂天真的孩子,双眸如同被清水淌过般,盈盈发光,无忧无虑。

    忽地,梁榭蕴忆起儿时的自己,仗着上面三个哥哥的宠爱,每每任性妄为过后,总会遭到母后好一顿惩罚。一次,她不小心划伤了自己的手臂,汩汩的鲜血从中喷薄而出。她吓坏了,只顾着嚎啕大哭。闻声赶来的母后也惊呆了,喊来御医为她包扎,而后整夜整夜抱着她,轻言细语哄她,熬得眼眶都通红了。

    饴糖丝滑的沁甜穿过贝齿的每一寸,她髣髴听到那夜,母后如天籁般的歌声,一点一点抚平内心的焦灼。

    她将双手置于脸上,泪落如雨下,缓缓从指缝中流出。

    些许云翳散去,浅浅的日光打在她孤孑颤抖的脊背,倾斜在青石板上的影子犹为落寂。

    季梵音轻若无声叹口气,半蹲在她跟前,抬手揉了揉她的如墨发顶,逐字剖析道:“金无足赤人无完人。圣人都有犯错之时,更何况我们?再者而言,四年前的季林甫,的确不合适做梁家的媳妇……”

    轻而易举听出弦外之音的梁榭潇,不动声色将大掌置于她柔软细嫩的后颈,细细摩挲,温暖又舒服。

    她回头,报以微笑。

    他亦然,回以微笑。

    人世间最浪漫之事,莫过于我需要你时,你恰好在。

    春风十里,不如你宠溺的微笑。

    齐羲和深凝聚气,清香扑鼻而来。

    二人真正意义上的袒露心声,恰好是在一片花海中。方丈国虽山峦连绵起伏不断,风景却美不胜收。特别是,七八月份的赏花时节,万花簇拥山头,如同一个个头戴花圈、身着青碧色衣裙的少女,娇俏可人。

    众人口中的他,才华横溢、满腹经纶、谦谦君子、相貌英俊……可她却看到他与此相反的一面。

    那日晨起,听说哥哥要与他一同前往园林的猎场狩猎。

    她对他更为好奇了。

    除却她的哥哥,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文武兼备又如修竹般的男子。而且这个人,待人温润如玉,毫无王族贵胄颐指气使的污秽之气。

    禁不住内心的好奇,她偷偷溜进猎场。只是还未找到他们的营地,她成功将自己绕晕,迷路了……

    兜兜转转了好几个时辰,密林深处的灌木杂草丛生,她顾不得细心绾起的鬓发,桃粉色的宫服裙摆也沾满了碎屑……神色恹恹择石坐下,忽地,一只通体花斑的小麋鹿气息奄奄倒在她的树墩下,右后脚跟鲜血淋漓,似乎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擦伤。

    齐羲和心疼的将它抱起,从裙摆上撕扯一块布帛,小心翼翼替它包扎。见它委屈的看着自己,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眶里打转。

    日头灼灼,光线打落树梢,留下斑驳的树影。

    蹲在地上的纤细影子蓦地多了层颀长的重影。她下意识抱兔转身,逆着光的白衣男子,半拉着弓,浅风撩起他的衣袂,如同从天而降的神祇,可望而不可即。

    回去的路上,她与他同乘一匹马,她在前,他在后。

    方丈国民风开放,男女订婚后同居一处并不稀奇,更何况同乘一匹马?

    只是……

    “你很冷?”

    “没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呼吸喷洒在她四周,她避无可避,只能低垂着脑袋,身子不动声色前移。

    白马毫无预兆加快蹄下动作,她惊呼一声,花费大半时间前挪的距离瞬间功亏一篑。纤弱的脊背撞上他的胸口,柳腰处多了双厚实的大掌,将她揿紧在怀中,舍不得放手。

    她偷偷捏着他的衣襟,红唇弯勾。烈烈热风混杂着他清冽的气息,一同蹿入她的鼻翼。除却哥哥和父王,他是她第三个有过肢体接触的男子。

    山丘起起伏伏,芳香弥漫。

    “好美……”

    莹白如玉的女子,容姿倾城。凝眸远眺山峦处的美景时,格外摄人心魂。

    为博美人一笑,他当即勒住缰绳,翻身下马,将她从马上护下。

    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。

    他牵着她的手,并肩立于百花丛中,蝴蝶扑闪着翅膀,将他们团团围绕。好几只停落在她肩胛,髣髴将她当成了花仙子,舍不得轻踮足尖离开。

    齐羲和半膝弯曲,飘逸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细长的弧度,髣髴一道光,照亮他如擂鼓般跳动的心。

    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。问君何能尔,心远地自偏。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他恰到好处接起:“……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”

    齐羲和抱着雏菊回眸,二人视线相交,心照不宣浅浅一笑。

    这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,果真如传言般温润如玉,清俊如修竹。可这真是他的真实秉性吗?

    “清容斗胆请教公子一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她与他虽见过几面,或远距离隔之,或以面纱轻覆。因此,她敢肯定,他断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。

    “姑娘请。”

    “古往今来,何种花最受人追捧?为什么?”

    深邃如星辰的眸子亮如银河,不知为何,她却从中读出另外一种情愫,不是外人口中的温润、也非擦肩而过的谦和,更像是……如豹对猎物的势在必得。

    她的预感没有错,下一秒,他抬手箍住她纤细的手腕,用力往跟前一带,灼热的呼吸抵上她的额头,低沉的嗓音如同箜篌流淌而过:“雪里已知春信至,寒梅点缀琼枝腻。香脸半开娇旖旎,当庭际,玉人浴出新妆洗……”

    齐羲和半张脸绯红如晚霞,柔夷抵撑他的胸口,音似娇憨嗔怪:“流……流氓……”

    谁适才还夸他温润如正人君子来着?

    这……才是他的本性吗?对于任何一个稍有点姿色的女子,便可言语调戏哄骗,愿者上钩?

    思及此,她的心如同被一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,呼吸滞了又滞。抵抗的情绪愈发浓重,连带着他的触碰也觉得烫如山芋。

    他没给她抗争的机会,指腹轻捻起她的下颌,阴影覆盖她的面颊,温热湿润的吻旋即而下。

    这是她对他的第二印象—-霸道又蛮不讲理!

    她揪着他的衣襟拳打脚踢,被他反扣入掌,四两拨千斤化解。男女力量终究过于悬殊,红唇又被他攫着,笨拙的她下口不成,反被人撬开牙关,尽情攻掠城池……结束时,她已气喘吁吁倚靠在他胸口,面色深红如点了桃花胭脂。

    “跟我回瀛洲,共赏一场盛世梅宴,可好?”

    他再次抬起她的尖细下巴,倒映入水光盈盈杏仁内的,除了自己娇喘连连的模样,还有那双如星子般幽邈的眸仁。

    似蛊似惑,似梦似幻,朦胧中,她看到自己轻轻颔首的动作。

    她想要求证一件事,他是否是她命里的劫?

    嫩黄清脆的芽叶分拨占据空荡荡的树梢,生机勃勃。却抵不过嫣红繁盛的圈圈腊梅,浅风无声掠过,混合浓郁的气息层层包裹两道静谧又般配的身影。

    “后来,你是如何将我认出的?”

    腊梅枝头,一双有力的大掌‘吧嗒’折断一支盛放的春日腊梅,在空中徐徐移动片刻,插入她高高绾起的鬓角处。

    “不用了。”

    她略微侧闪,躲开他的动作。他扶正她,不容她反抗,强势将花插入她右侧的鬓角处。玛瑙色的步摇轻轻晃动,两者交相辉映,竟有种相得益彰之感。

    “傻。”

    她察觉到,他的大掌在她的惊鹄髻处四下流连,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回忆中。

    轰然一声,如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彻天地,将她的记忆猛地炸开一道裂缝。

    方丈国是在马背上打出来的天下,不论男女,皆以骑马善射为荣。身为一国的公主,齐羲和自然也不例外。然而时间一长,她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汗水混合的黏腻之感。一场大病后,她拖着羸弱的身体晨起弄妆发,随意捣鼓几下,思绪恍惚之中,一形如鸟振双翼状的惊鹄髻便从她手中应运而生。在向来以率性坠马髻为主的方丈国女子,独她自享一份殊荣。

    虽只短短见过数面,他却将她的一切深深刻入心坎。

    齐羲和揪着他的明黄衣袍靠近几步,余光滑向他胸口处的深色血渍时,水雾涟涟,心潮翻滚如波涛。素白指尖还未触碰到那处,被他瞬间揽入怀中,紧紧地,髣髴欲将他嵌入骨髓里。

    “软软,你……不要怕啊……”

    他埋在她白皙的颈窝中,深深吸了一口气,心满意足阖上双眸。下一秒,天旋地转----

    天地骤然失色,云翳阴郁,笼罩整座王宫。

    “不---”

    齐羲和面若残花作凄楚,怀中抱着气若游丝的梁帝俊,哭得歇斯底里。

    那晚,月色朦胧,月角不知何时沾染些缕淡红,他也是这样倒在她的面前。

    当锋利的匕刃刺进自己胸膛的刹那,晃动的双眸倒映而出的,是她惊慌又惧怕的凤眼。耳边接连回响的,是她泣涕涟涟的哽咽声:“为什么……这本不该是你承受的……”

    血色流失的俊容,清浅烛光落入深邃的眼底,闪烁着点点星子,如同星辰般明亮:“若非……我将你遣往菩提寺,或许你就不会变成如今……这般模样。所有的罪责,由我一力……承担……”

    齐羲和泪凝于睫,紧咬着下唇,指腹还未触到他胸口的匕首,便被他识破,一把攥住,大掌轻柔包裹纤手,低喑干哑如同在砂纸上磨砺过了一般:“傻事……做一次即可,别再、再拿人命开玩笑……潇儿的性格……你我皆了解,别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……外祸未起,已端内讧……若我的离开……能让你与梵音尽释前嫌……也不枉……”

    沾了血的指腹轻柔擦拭她的唇边,艳丽的鲜血反衬苍白如雪的面容。

    “不,你不能离开我……”齐羲和摁住浸染绛色衣袍的汩汩鲜血,橘色灯光的照射下,尤显得格外刺目。

    “来人,快来人,宣太医---”

    歇斯底里的扬吼,惊破了一方寒风冷月,深蓝色的夜幕翻滚团团黑云,笼罩整片混沌迷蒙的大地……

    “软软,不要哭……”

    大掌颤颤巍巍抬起,她珍而重之将它置于泪水弥漫的面颊上,鼻尖翕合。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一件事,他不是她的劫,她才是他的劫!

    宽厚的指腹再次移至她莹润的唇纹上,艳丽的鲜血沾湿她的底色,反复摩挲。

    动作越来越慢,越来越轻……

    闻声赶来的众人骤然停在原地,如被藤蔓紧紧缠绕了双足,寸步难行。落在最后的季梵音咬紧双唇,心脏如被针尖扎中了般,默默掩着胸口,疼得后背渗出丝丝缕缕的冷汗。

    父王在为母后解余毒……

    阴翳纠缠着冷风,无情拍打跪在地上的众人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偏头,跪在地上的男人,双眸低垂,长睫盖下的瞳仁深不见底,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刚硬的俊容……

    蓦然间,她的脑海掠过一句话:男儿膝下有黄金,只跪苍天和娘亲;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因未到伤心处。

    纵然只是借用他人的身体,可那至真至切的感情,是落到了实处的。

    素白的柔夷轻轻伸出去,紧紧握住他冷如冰窖的大掌。他只颤了一下,当即反握住她的小手,很用力地,髣髴要将她的手指捏碎。

    不远处,司命星君掩着胸口,郁积多时的鲜血猛地喷出。一身形窈窕的女子立马将他搀扶住,这才避免倒地。

    “星君,您明知在凡间,擅自使用仙法,会折损您的修为……”

    司命抬手,眉宇银白,身正风清:“这是我欠她的。”